世界經濟能否避免出現一次近似八九十年前的大蕭條,很大程度取決於歐盟能否自救及美國的經濟態勢;美國已非世界經濟的「火車頭」,惟其增長及衰退均足以影響貿易對手的經濟盛衰。
從種種跡象看,美國經濟已有重呈生機之象(見去年十一月九日本欄〈歐羅苟延殘喘美國重呈生機〉),但當前西方經濟趑趄不前,消費者無複當年恣意購物的狂態,以出口刺激經濟增長的國家如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難免會受沖擊;當然,北京決策層一早看到這種趨勢,一再提出警告,並著力於鼓勵本土消費,惟這樣做衍生不少困難,且由於缺乏西方國家「從搖籃到墳墓」的福利制度,生活剛剛比較寬裕而已有消費自主權的老百姓,仍會以積榖防饑為第一考慮,因此「消費救經濟」成效存疑;不過,中國政府有形之手,在現階段仍然力大無窮,其政策肯定可產生一定效果,如果效果不彰,統計部門為了迎合上意,亦會堆砌出一些領導人願見的數據來,因此,西方經濟瀕臨衰退邊緣對中國帶來的負面影響有多深,外人是很難看得出來的。
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經濟所以會淪落到目前這種搖搖欲墜甚至奄奄一息的可悲境地,根本原因在政府長期入不敷出!受福利、軍事以至醫療這些不易(簡直不能)削減的經常性開支牽著鼻子走,政府只有大花「未來沒有的錢」(profligate),而在銀根松動實質負利率的金融環境下,銀行過度舉債(過度杠杆融資)、個人負債屢創新高,俱為經濟病入膏肓的元素。過去四、五十年,西方國家人民過慣政府津貼、「想買便買」的消費模式、盡情旅遊娛樂以至不斷小屋換大屋且不論小屋大屋均一而再再而三向金融機構作抵押以為「大花筒」之資的風流快活生活。這種生活方法,是他們的祖、父輩不敢想象的!
二十世紀末,這種不「健康」的融資消費模式的負面影響日趨明顯,「金融海嘯」令銀行的信譽受沉重打擊,消費者信用破產是常見之象,而政府面臨不理會可能引發惡性通脹(甚至戰爭)的風險,繼續印刷鈔票,因為不冒這種風險或行收緊開支厲行節約的政策,則可能引起「民變」。面對此兩難之局,迄今為止,這些「問題國家」的政府仍猶疑未決……。和那只在岔路前於糧草與食水之間無法作出選擇最後餓死的「貝利登蠢驢」(Buriden"sass;此驢的「出處」及教訓筆者寫過二三次,不贅)不同,有充分權力的政府一定不會坐以待斃,可是,不論作出何種選擇—繼續「大花筒」或厲行節約—都會對經濟帶來致命打擊!
我們常聽說三個經濟學家有四種意見,不過,在創造就業上,他們的看法相當一致,此為惟工商界對前景有信心(信心是促進經濟向前的原動力〔Theengine ofcapitalism〕),增加投資才克臻此;換句話說,創造就業的根本是消費者有信心才能達致。當前的情況是基本上沒有儲蓄的消費者為舊債為擔心失業而發愁,他們對前景缺乏信心,未敢瘋狂購物,工商業遂不會投資,結果是失業率居高不下而工商界手上累積的現金愈來愈多(蘋果計算機坐擁現金高達九百七十億美元)!
除了上述的「模式」,在自由世界,經濟增長是不能通過立法或指令而達致的。這意味在政府未能從兩難(其實是前後左右四難)之局中找到一條有生機有活力有前途的新路之前,高失業低增長是揮之不去的現實。什麼才是有生機有活力能把經濟引領上少負面副作用的增長之路?目前經濟學家正在辯論。簡單地看,以奧國學派為主的一派主張勒緊褲帶(不一定需要少食,只是削減免費全餐中的前食及甜品而已),只有如此,才能把省下的錢用作清還欠債,加上謹慎地支出、有創意的市場拓展、提高教育質素、刺激工商業投資,進而令經濟穩步地成長。仍奉凱恩斯學派為圭臬的一派則主張繼續先花未來沒有的錢,即消費者已微醺仍不停給他們添酒,以營造一個讓消費者無後顧之憂地花錢的環境,從而促進經濟增長。非常明顯,前者是先苦後甜之局,但在一人一票的民主社會,「先苦」之策未行政府已被推倒;後者由於已行之有年、「招式使老」,這種可帶來短期刺激的策略,肯定是先癲狂後以悲劇收場……。
二、勤儉持家、節約興邦,先賢早有訓示。李商隱(八一三—八五八)《詠史》開篇便是「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後漢書.卷三》有這則皇上詔令:「急耕稼之業,致耒耜之勤,節用儲蓄,以備凶年。」其他諸如「留衲戒奢」、「從華屏欲,以儉抑身」、「常將有日思無白,不可無時想有時」以至張潮在《幽夢影》所說的「儉德可以當貨財」等傳統智慧,都是勸人及政府節儉儲蓄。不過,如果官民向來「死慳死儉」,則大家現在可能仍處身有多少收成便過怎樣的平淡日子的農業社會!工業革命後的現代(及後現代)社會,所以能夠蓬勃發展,完全建基於政府和消費者盡情即傾盡所有消費之上,當然,當政府以為有辦法利用凱恩斯學說令衰退循環消失及創造「全民就業」大花「未來沒有的錢」,而消費者受通脹在前利率近零的刺激亦盲目消費令經濟先興旺後消沉甚至陷入奄奄待斃的現在,節約肯定不是把經濟拖出困境的好辦法!
事實上,先賢不少已看出節約可以致富的荒謬性。筆者不止一次在這里引述明代學者陸楫(1515-1552)於《蒹葭堂雜著摘抄》中這段話:「論治者類欲禁奢,以為財節則民可與富也。噫,先正有言,天地生財,止有此數,彼有所損,則此有所益。吾未見奢之足以貧天下也。」所謂「奢易治生」之說,正是由此而來。
陸楫這幾句簡簡單單的話,意思是說那些討論如何管治國家的人,都不主張奢侈,認為人民可因節約而致富。可是,事實並非如此。他說既然先賢都說,天地間的財富,僅有這麼多,他人之失,是我人之得,即奢侈的生活並非「零和遊戲」。陸楫因此認為奢侈不會使整體社會貧困。
陸楫不贊成禁止奢侈,因為節儉僅對個人和家庭有利;從社會角度看,節儉則有害的。他這樣說:「自一人言之,一人儉則一人或可免於貧;自一家言之,一家儉則一家或可免於貧。至於統論天下之勢則不然。治天下者,將欲使一家一人富乎?抑亦欲均天下而富之乎?」
崇奢黜儉的結果,也許有如在英國懸壺的荷蘭醫生孟德威(B.Mandeville〔1670-1733〕於《蜜蜂寓言或個人惡行、大眾利益》(The Fable of Bees, orPrivate Vices, PublicBenefits)一書所說,每只蜂都為貪念和色欲而忙,蜂巢因此是「繁榮而邪惡的」……。陸楫尚不知道「個人消費」對工業社會(進而消費社會)的重要性,孟德威則未能進一步指出要建立公義法制和公平稅制令貪念不致演變為弱肉強食令貧富兩極化。這些「缺陷」,二十世紀至今的西方國家不斷修補、改善,可惜都過猶不及,才種下今日的禍根!
*全詩如下—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珍珠始是車。遠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幾人曾預南熏曲,終古蒼梧哭翠華。
窮奢極儉兩不宜.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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